在中国读者中掀起诺奖热潮的第一人辛格出生于1904年,今年是他诞辰115周年。至于他的具体出生日期,有三种说法,其中之一便是11月21日。对这位令余华、苏童等国内大家赞赏不已的世界文豪,纪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走近他与阅读他。今天,我们便分享被余华赞为“震撼灵魂的杰作”的辛格名作《傻瓜吉姆佩尔》——
傻瓜吉姆佩尔
英译:索尔·贝娄
汉译:韩颖
1
我是傻瓜吉姆佩尔。我不认为我是傻瓜,恰恰相反,但人们都这么叫我。我还在上学时,他们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总共有七个名字:笨蛋、蠢驴、麻头、傻蛋、呆子、缺心眼儿、傻瓜。最后一个名字固定了下来。我怎么傻了?容易受骗。他们说:“吉姆佩尔,你知道拉比的夫人要生孩子了吗?”于是我没去上学。结果这是骗人的。我怎么会知道?她没有大肚子。但我从来没看过她的肚子。这真的很傻吗?那帮人又笑又叫,跺脚跳舞,还唱起了晚祷词。女人生孩子,我们会得到葡萄干,他们却塞给我一把羊屎。我不是没力气呀,我要是扇他一个耳光,能把他打到克拉科夫去,但我天生不爱打人。我跟自己说:算了吧。于是他们就欺负我。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听到了狗叫。我不怕狗,当然我也不想招惹它。也许哪只狗疯了呢,万一被咬,就是鞑靼人也帮不了你呀。于是我赶紧跑。等我回头一看,才发现市场里的人都在大笑不已。根本就不是狗,是那个小偷沃尔夫·莱布。我怎么会知道是他?那声音就是像嚎叫的母狗嘛。
那些爱捉弄人的促狭鬼发现我很容易上当后,每个人都要拿我试一番。“吉姆佩尔,沙皇要来弗兰姆普尔了;吉姆佩尔,月亮掉在图尔宾了;吉姆佩尔,小荷德尔·弗尔皮斯在澡堂后面发现了宝藏。”我就像个泥偶似的,谁的话都信。首先,一切皆有可能,正如《先祖智慧书》所载,我忘了具体怎么说的了。其次,全镇子的人都这么说,我不得不信呀!我要是敢说:“啊,你在开玩笑吧!”那就会有麻烦的。人们会生气。“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大家都是骗子吗?”我能怎么办?我信他们的,我希望至少这样对他们有些好处。
我是个孤儿。把我带大的祖父已经快入土了。他们就把我送到了面包师那里,我在那儿的日子可真是有的受呀!每个来烤面条的姑娘媳妇都要戏弄我一番。“吉姆佩尔,天堂里有集市;吉姆佩尔,拉比在第七个月生了头小牛;吉姆佩尔,有头母牛飞过屋顶,下了好些铜蛋。”有个叶希瓦的学生来买面包卷,他说:“你,吉姆佩尔,当你在这儿拿着面包铲刮刮蹭蹭时,弥赛亚已经来了。死者已经复活。”“你说什么?”我说,“我没听见吹羊角号呀!”他说:“你聋了吗?”然后大家都开始喊:“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接着,蜡烛匠里兹走了进来,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嚷道:“吉姆佩尔,你爸妈已经从坟墓里站起来了。他们在找你呢。”
说实话,我很清楚根本没这回事,但那又怎样,大家七嘴八舌,我赶忙穿上羊毛背心出去了。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事,看看又有什么损失呢?唉,大家可真是乐坏了!然后我发誓什么都不再相信。但那也没用。他们把我搞糊涂了,长短粗细都分不清。
我去找拉比,想听听他的建议。他说:“书上说,最好一辈子当傻瓜,也不要一时作恶。你不是傻瓜,他们才是。因为那些令邻居难堪的人,自己则失去了天堂。”可是拉比的女儿却把我骗了。我离开拉比法庭时,她说:“你亲吻墙壁了吗?”我说:“没有,为什么?”她回答说:“这是律法。每次来都要这样做。”好吧,好像也没什么坏处。她大笑起来。挺有招儿嘛。她骗了我,就这样吧。
我想去别的镇子,大家立刻忙着给我做媒,紧逼不放,差点把我的外套下摆扯破了。他们对我说呀说呀,唾沫星子溅到我的耳朵上。她不是什么贞洁姑娘,他们却说她是纯洁处女。她走路有些瘸,他们说她是故意的,怕羞。她有个私生子,他们对我说那是她的小弟弟。我喊道:“你们在浪费时间。我不会和那妓女结婚的。”他们却愤愤然道:“怎么说话呢!你不害臊吗?你这样污蔑她,我们可以把你拉到拉比那里,让他处罚你。”我明白了,要摆脱他们可不容易。我想:他们是铁了心要拿我取乐。不过一旦结婚,丈夫可是一家之主。她要是愿意,我也没意见。何况,谁又能平安一生呢,这念头根本就不该有。
我来到她的土坯房,房子建在沙地上。那群人叫着,唱着,一直跟着我,逗狗熊似的。不过到了井边,他们就停下了。他们不敢招惹埃尔卡。她的嘴上就像有铰链,一碰就开,伶牙俐齿不饶人。我进了屋,几条绳子横在两墙之间,上面晾着衣服。她光脚站在盆边洗衣服,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棉绒长袍,别在头顶的两条发辫臭气熏天。
显然她知道我是谁。她看了我一眼说:“瞧瞧谁来了!他还真来了,傻子。坐吧。”
我全对她说了,没有任何隐瞒。“告诉我实话,”我说,“你真的是处女吗?那个捣蛋鬼叶希尔真是你的小弟弟吗?别骗我,我可是孤儿。”
“我也是孤儿,”她说,“谁要是骗你,就让他的鼻子歪着长。不过,你别听他们的,以为我好欺负。我要五十盾的嫁妆,他们还得额外给我募集一笔钱。否则就让他们吻我的——你知道哪儿。”她很直接。我说:“是新娘,不是新郎出嫁妆。”她说:“别跟我讨价还价。干脆些,行或者不行。哪儿来的哪儿去。”
我心想:这团面还真烤不出面包来。但我们镇子可不穷。他们什么都答应了,着手准备婚礼。碰巧当时痢疾肆虐。婚礼就在墓地门口举行,旁边就是小洗尸房。大家都喝醉了。起草婚书时,我听到最虔诚的大拉比问:“新娘是丧偶还是离异?”司事的妻子替她答道:“既是丧偶也是离异。”那一刻对我来说真是黑暗。但我又能怎么做,从婚礼华盖下逃跑吗?
人们唱歌跳舞。一个老太太在我对面跳舞,抱着一根辫穗白面包。婚礼主持唱诵“上帝怀仁”以纪念新娘的双亲。男孩子扔着刺果,仿佛是阿布月初九斋戒日。布道结束后,人们送上了许多礼物:擀面板、揉面槽、水桶、笤帚、舀勺等各种家用器具。我扫了一眼,看到两个壮小伙儿抬着一张儿童床。“我们要这干吗?”我问。他们说:“别琢磨了。没问题,会用得上。”我意识到我要被骗。不过换个角度想,我又能失去什么呢?我寻思着:我倒要看看会怎样。也不能整个镇子都疯了呀。
《傻瓜吉姆佩尔》
2006年01月 出版
2
晚上我来到我妻子睡觉的地方,可她不让我进去。“你看,他们让咱俩结婚不就是为这个吗?”我说。她说:“我来月经了。”“但是昨天她们才带你去了净身浴池,那应该是在月经后,不是吗?”“今天不是昨天,”她说,“昨天不是今天。不高兴就滚。”总而言之,我得等着。
不到四个月,她就生孩子了。镇上的人捂着嘴偷笑。我又能怎么办?她疼痛难忍,手指挠着墙。“吉姆佩尔,”她喊道,“我要去了。原谅我!”房子里挤满了女人。她们烧了一盆盆的热水,尖叫声直上云霄。
我应该做的是去会堂念赞美诗,于是我就去了。
镇上的人喜欢那样,好吧。我站在角落里念诵赞美诗和祈祷文,他们冲我直摇头。“祈祷,祈祷!”他们对我说,“祈祷可从来不会让女人怀孕。”有人往我嘴里塞了根稻草说:“吃草吧,母牛。”倒也有些道理,上帝呀!
她生了个男孩儿。周五,司事站在会堂约柜前,敲着读经台宣布:“富有的吉姆佩尔先生喜得麟儿,邀请众教友赴宴同庆。”整个会堂笑声雷动。我的脸在发烧,一点儿辙都没有。毕竟,是我负责给孩子行割礼、办庆典呀。
半镇子的人都来了,再多一个都塞不下。女人们拿来了胡椒鹰嘴豆,酒馆送来了一桶啤酒。我和大家一起吃呀喝呀,他们都向我道喜。之后是割礼,我以我父亲的名字为孩子命名,愿我父安息。大家都走了,就剩下了我和我妻子。她把头伸出床帐,叫我过去。
“吉姆佩尔,”她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船翻了吗?”
“我能说什么呢?”我回答道,“你给我做下的好事!要是我母亲知道了,她得再死一次。”
她说:“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
“你怎么能这样骗我,我可是一家之主呀?”
“你是怎么了?”她说,“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看来我只能把话挑明了。“你觉得你就该这样利用孤儿吗?”我说,“你生了个野种。”
她说:“打消这愚蠢的念头吧。这孩子是你的。”
“他怎么会是我的?”我争辩道,“我们结婚十七周,他就出生了。”
她跟我说他是早产。我说:“他是不是也太早了些?”她说她祖母也是这样,怀孕没多久就生产,她跟她这位祖母很像,就像两滴水珠。她信誓旦旦,要是在集市上遇到这样发誓的农民,你肯定也会信他的话。说实话,我不信她的。可是第二天我跟学校校长谈起此事,他说亚当和夏娃就是这样呀。上床时是两个人,下床时是四个人。
“这世上哪个女人不是夏娃的孙女!”他说。
事情就是这样了,他们让我无话可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事谁又真正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渐渐忘了我的烦恼。我非常爱那个孩子,他也爱我,一看见我,就挥舞着小手让我抱他。他肚子疼时,也只有我能让他安静下来。我给他买了一只磨牙骨环和一顶金线小帽。他总是被邪恶之眼盯上,我就赶紧给他请来符咒,让他能摆脱出来。我像牛一样辛苦工作。你知道家里多了个孩子,得添多少花销。我不想撒谎;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讨厌埃尔卡。她又骂我又咒我,我却总想和她在一起。她真是威力四射!只消看你一眼,就能让你说不出话来。还有那些激昂之辞!火药味儿十足,却很有魅力。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喜欢听。虽然她让我伤痕累累。
晚上,我带给她我自己烤的一块白面包、一块黑面包,还有罂粟籽面包。我为她偷东西,只要经我手,就顺带抄走:杏仁饼、葡萄干、杏仁、蛋糕。面包房炉子里有女人们放在那儿保温的安息日炖锅,我从锅里偷东西,愿我得到宽恕。我会拿几片肉、一大块布丁、一只鸡腿或鸡头、一片牛肚,凡能迅速偷走的我都不放过。她吃了,长胖了,漂亮了。
我平时都是在面包房过夜。周五晚上回家时,她总是找出各种借口,不是胸口疼,就是肋骨疼,要么打嗝,要么头疼。你知道女人都能找出些什么借口。我的日子不好过呀,很艰难。还有她那个小弟弟,那个私生子,他长大了。他把我都打肿了,我一要还手,她张嘴就骂,那个狠啊,一团绿雾在我眼前飘。她总拿离婚威胁我,一天十次。换作别的男人,早就不辞而别,人间蒸发了。但我是那种默默忍受、毫无怨言的人。有啥办法呢?肩膀是上帝给的,负担也是。
有一天晚上,面包房出事了;炉子爆裂,险些引起火灾。无事可做,只能回家。于是我回家了,心里想着,我也要尝一尝工作日睡在床上的欢愉。我不想吵醒孩子,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门。进屋后,我觉得我听到的鼾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人,一个细弱,另一个则像宰牛。哦,这我可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我走到床边,顿时一切都变黑了。埃尔卡身边躺着一个男人的身形。换作别人肯定要大吵大闹,把整个镇子都吵醒,但我想那样会把孩子惊醒的。他那么小——为什么要吓唬一只小燕子。就这样吧,我回到面包房,躺在一袋面粉上,一夜不曾合眼,直到清晨。我像得了疟疾似的浑身哆嗦。“这蠢驴我也是当够了,”我自言自语,“吉姆佩尔不能一辈子被欺负。傻也有个限度呀,哪怕是吉姆佩尔这样的傻瓜。”
早晨我去找拉比拿主意,整个镇子都轰动了。他们马上让执事去找埃尔卡。她来了,抱着孩子。你们觉得她会怎么做?她不承认,什么都不承认,死都不认。“他脑子糊涂了,”她说,“我可不懂什么解梦占卜的事。”他们冲她吼,警告她,拍桌子,但她就是不松口。“诬陷。”她说。
屠夫和马贩子都站在她这一边。屠宰场的一个年轻人过来对我说:“我们盯上你了,你死定了。”就在这时,孩子拉屎了,弄脏了衣裤。拉比法庭有约柜,不容亵渎,于是他们让埃尔卡离开了。
我对拉比说:“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马上与她离婚。”他说。
“她要是拒绝呢?”我问。
他说:“你必须提出离婚。你要做的就是这个。”
我说:“好吧,拉比,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他说,“你不能再和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要是我想见孩子呢?”我问。
“让她走吧,那个妓女,”他说,“还有她那些私生子。”
他给出的判决是我不能再跨进她的门槛——永远不能,只要我还活着。
白天我还不太为此事烦恼。我想,事情迟早要发生,脓包总是要破的。但到了晚上,躺在面粉袋上时,我就觉得非常悲苦。我渴望她,也渴望孩子。我想发怒,但这就是我的不幸所在,我骨子里不是一个真的会发怒的人。首先——我是这么想的——人难免会犯错,活着就会犯错。也许是那个和她在一起的小伙子哄骗她,给她礼物什么的,女人总是头发长见识短,于是他就得手了。再说她既然否认,也许是我眼花了?人是会产生幻觉的。你看到了一个人影,或人体模型什么的,走近却没了,什么都没有。若是那样,我可就冤枉了她。想到此,我开始哭泣。痛哭流涕,把我躺在上面的那袋面粉都弄湿了。早晨我去找拉比,跟他说我搞错了。拉比用鹅毛笔记下我的话,说果真如此,他得重新考虑这件事。在他做出决断前,我不能接近我的妻子,但我可以让人给她送去面包和钱。
3
九个月过去了,几番信件往来,拉比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我没想到这么件事居然有那么大的学问。
这期间,埃尔卡又生了个孩子,这回是女孩儿。安息日,我去会堂为孩子祈福。他们叫我走到《托拉》前,我给她取了我岳母的名字——愿她安息。镇上的贫嘴无赖到面包房,好好奚落了我一番。我的麻烦和痛苦让弗兰姆普尔全镇神清气爽。不过我还是决心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信,永远不变。不信又有什么好处?今天你不信老婆;明天不信的就是上帝了。
面包房的一个学徒是她的邻居,我每天都托他带给她一根玉米或者一块白面包,要么就带块糕点、面包卷或面包圈。只要有机会,我就给她拿块布丁,一片蜂蜜蛋糕或婚礼上的酥卷——碰到什么拿什么。学徒是个好心的小伙子,不止一次地自己添上些东西。以前我挺烦他的,他总是捏我的鼻子,戳我的肋骨,自从他开始去我家,就变得和善而友好了。“嗨,你,吉姆佩尔,”他对我说,“你有一个好体面的小妻子呀,还有两个好孩子。你可真配不上。”
“但人们说她的那些事。”我说。
“哼,人们就是喜欢嚼舌头,”他说,“胡说八道罢了,不用管他们,就当作是去年冬天的寒冷好了。”
有一天拉比把我叫去说:“吉姆佩尔,你确定你是冤枉了妻子?”
我说:“确定。”
“可是你看,这可是你亲眼所见呀。”
“一定是个影子。”我说。
“什么影子?”
“房梁的影子,我想。”
“那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得感谢雅诺夫的拉比。他在迈蒙尼德的书里找到了一条对你有利的资料,很难找的。”
我抓起拉比的手,吻了一下。
我想立即跑回家。和妻儿分别这么久,可不是件小事呀。可我又一想:我最好现在回去干活,晚上再回家。我对谁都没说,心里却像在过节。女人们还像平日一样嘲笑我、捉弄我,我想的却是:随你们瞎说吧。真相已大白,如水上之油清清楚楚。迈蒙尼德说了可以,那就是可以!
晚上,我将面团盖上让它发酵,然后拿了我那份面包和一小袋面粉往家走。满月当空,星辉璀璨,却有什么事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恐惧。我急急往家走,前方投下长长的暗影。那是冬天,刚刚落了一场新雪。我想唱歌,但已经挺晚了,我不想吵醒别人。然后我又想吹口哨,但我想起来晚上是不能吹口哨的,会招来魔鬼。于是我默默加快了脚步。
路过基督徒的院子时,他们的狗冲我吠叫,我心想:叫吧,叫吧,把你们的牙都叫出来!你们不就是狗吗?我可是个男人,一位好妻子的丈夫,两个有出息的孩子的父亲。
离她的房子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乱跳,如犯了什么罪。我并不害怕,可心却咚!咚!好啦,不能回头了。我轻轻抬起门闩,走进去。埃尔卡睡着。我看了看婴儿的摇篮。百叶窗关着,但月光从裂隙处挤了进来。我看着新生儿的脸,一眼就爱上了这小脸蛋——立刻——每一根小骨头都爱得不得了。
然后我走到床边。我看到的不正是那学徒吗?躺在埃尔卡身边。月亮顿时不见了踪影。一片漆黑。我哆嗦着,牙齿打战。手里的面包掉了,惊醒了我的妻子。她问:“谁呀?”
我咕哝道:“是我。”
“吉姆佩尔?”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我以为你是不许来这儿的。”
“拉比说的。”我回答道,浑身颤抖,像在发烧。
“听我说,吉姆佩尔,”她说,“去牲口棚看看那山羊怎么样了。它好像病了。”我忘了说我们有只山羊。听说它病了,我立刻走到院子里。那母山羊可是个很好的小东西。我对它的感情与对人的感情几乎一样。
我犹犹豫豫地走到牲口棚,打开门。山羊四蹄站着。我把它全身摸了一遍,拉了拉它的角,检查了它的乳房,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它或许是树皮吃多了。“晚安,小羊,”我说,“好好的。”那小畜生“咩”地叫了一声,似在答谢我的好意。
我回到房间。学徒已经消失了。
“小伙子在哪儿?”我问。
“什么小伙子?”我妻子回答说。
“你什么意思?”我说,“那个学徒。你在和他睡觉。”
“愿我昨晚与今晚梦到的事都成真,”她说,“愿你的身体与灵魂统统灭绝!你是被邪灵附体了,眼花缭乱。”她嚷道,“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你这个疯子!幽灵!野人!出去,否则我就把整个弗兰姆普尔镇的人都叫起来!”
没等我挪步,她弟弟就从炉子后边跳出来,给了我的后脑勺一拳,感觉把我的脖子都打折了。我觉得一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大错特错了,于是我说:“别嚷嚷,千万别让人说我招魂引鬼。”她就是想达到这个目的。“那样就没人碰我烤的面包了。”
总之,我让她安静了下来。
“好吧,”她说,“够了。躺下吧,看车轮不碾死你。”
第二天早晨,我把学徒叫到一边。“听着,兄弟!”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你说什么?”他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从屋顶或什么地方掉下来似的。
“我发誓,”他说,“你最好去找个草药大夫或者疗愈师什么的。你的脑子怕是螺丝松了,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事情就这样了。
长话短说,我和妻子生活了二十年。她为我生了六个孩子——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既没看见,也没听见。我相信,就是这样。拉比最近对我说:“信仰本身就有好处。书上说好人是靠信心活着。”
我妻子突然就病了。起初只是乳房上长了个很小的小瘤子。但显然她活不长了,日子已无多。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钱。我忘了说,那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面包房,也算是弗兰姆普尔镇的富人了。疗愈师每天都来,周边的巫医也请了来。他们决定用水蛭疗法,后来又用杯子放血。再后来连卢布林的医生都请来了,但已太晚。她临死时把我叫到床边说:“原谅我,吉姆佩尔。”
我说:“有什么可原谅的?你一直是个忠实的好妻子。”
“天哪,吉姆佩尔!”她说,“骗了你这么多年,实在是丑恶。我想干干净净地去见造我的造物主,所以我必须告诉你,那些孩子不是你的。”
就算我头上挨了一棒也不会这么晕头转向。
“他们是谁的?”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有很多人……但他们不是你的。”说着,她头一歪,眼神黯淡下去,埃尔卡就这样完了。苍白的嘴唇上留着一丝笑意。
虽然她已死,我却想象着她在说:“我欺骗了吉姆佩尔。那就是我这短暂一生的意义。”
影片《阿甘正传》剧照,文图无关
4
守丧期已过,一天晚上,我躺在面粉袋上做梦,邪恶之灵亲自来了,对我说:“吉姆佩尔,你为什么睡觉?”
我说:“我该做什么?吃饺子吗?”
“全世界都骗了你,”他说,“也该轮到你骗这世界了。”
“我怎么能骗全世界呢?”我问他。
他回答说:“你可以每天都攒一桶尿,晚上倒在面团里。让弗兰姆普尔的圣人们也吃些腌臜物。”
“那来世的审判怎么办?”我说。
“没有什么来世,”他说,“他们是骗你的,说你肚子里怀了猫你都会信。胡说八道!”
“那么,”我说,“上帝存在吗?”
他回答说:“上帝也不存在。”
我说:“那么,那里有什么?”
“深潭泥沼。”
他就站在我面前,留着山羊胡子,头上长角,身后长尾,还有长长的獠牙。听他这么说,我真想抓住他的尾巴,可我却从面粉袋上滚了下去,差点摔断了肋骨。恰巧那时我想小便,看到了发好的面团,它似乎在对我说:“干吧!”简单说,我屈服了。
黎明时分,学徒来了。我们揉好面团,撒上香菜籽,放到炉中烘烤。学徒走了,剩下我一个人,炉子旁有道坎儿,我就坐在那儿的一堆破布上。好了,吉姆佩尔,我心想,他们对你的种种羞辱,你都报仇了。屋外冰霜莹莹,炉子旁却十分暖和。火焰烤热了我的脸。我低下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立刻就梦到了埃尔卡,裹着尸衣。她叫我:“你做了什么,吉姆佩尔?”
我对她说:“都是你的错。”就哭了起来。
“你这个傻瓜!”她说,“你这个傻瓜!难道因为我虚情假意,一切就都是假的?除了我自己,我又骗得了谁。我正为此付出代价,吉姆佩尔。在这里,他们可毫不留情。”
我看着她的脸,黑黑的;我吓醒了,呆呆地坐着。我感觉已走到临界点,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上帝却向我伸出了援手。我抄起长铲,取出面包,拿到院子里,在冰冻的地上挖坑。
正挖着呢,学徒回来了。“您在干什么,老板?”他问,脸色如尸首般惨白。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当着他的面,将面包全部埋了。
然后我回到家,拿出私藏的积蓄,分给孩子们。“我今晚看到你们的母亲了,”我说,“她变黑了,可怜的人。”
他们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保重吧,”我说,“忘掉吉姆佩尔这个人。”我穿上短外套、靴子,一手拿着祈祷巾袋,一手拿杖,吻了一下门柱圣卷。街上的人看到我都很惊讶。
“你要去哪儿呀?”他们问。
我说:“去见世面。”就这样,我离开了弗兰姆普尔。
我四处流浪,总有好心人照顾我。许多年后,我老了,头发白了;我听了很多事,很多谎言,很多妄语。但我活得越久,就越清楚世上本无真谎言。现实中没有的事,梦里有;这个人没遇到,那个人会赶上;今天没发生,明天保不齐,也可能是明年,或者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有些故事听到后,我会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可往往没过一年,我就听说某个地方发生了此事。
从这里走到那里,吃着百家饭,编着百家事——各种各样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关于魔鬼、魔术师、风车等等。孩子们追着我跑,喊着:“爷爷,讲个故事吧。”有时他们会点故事,我就尽量满足他们。一个胖胖的男孩儿曾对我说:“爷爷,这个故事您上次给我们讲过了。”这个淘气包,说的不错。
梦也如此。离开弗兰姆普尔多年,一闭上眼,我就又回到那里。你们觉得我会看到谁?埃尔卡。她站在洗衣盆旁,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但她的脸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如圣人的眼睛一般。她跟我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奇奇怪怪的事情,醒来我就全忘了。但只要还可以做梦,我就感到慰藉。我提的问题,她都一一回答,原来一切都是对的。我哭着恳求她:“让我和你在一起吧。”她安慰我说不要着急。时候就快到了,已经不远了。有时她会抚摸我,吻我,贴着我的脸哭泣。我醒来时,还可以感到她的唇,还有她的眼泪留下的咸味。
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全然虚幻,但与真实世界也只是隔了一层。我躺在茅舍里,门口立着抬尸板,挖墓人已准备好了铁铲。坟墓空待,虫蛆饥肠辘辘;尸衣就装在我的讨饭袋里,随时可用。又一个要饭的来了,等着继承我的草席。大限来临时,我会高高兴兴地走。不论那里有什么,都会是真实的,没有算计、没有嘲弄、没有欺骗。赞美上帝:在那里,即便是吉姆佩尔也不会被骗。
陆建德谈辛格 | 固执是一种力量
色彩斑斓的想象力作坊 | 《辛格自选集》
《辛格自选集》含47篇短篇小说,由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从出版于1957年到1981年间的近150篇作品中精选而出。作品中,有描绘魔鬼、撒旦、阴魂的超自然故事,比如《泰贝利和魔鬼》《那里是有点什么》;还有如实反映现实生活的故事,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描述波兰犹太人的生活,比如《傻瓜吉姆佩尔》《市场街的斯宾诺莎》《短暂的礼拜五》,另一类描写旅美犹太人的经历,比如《暮年之爱》《思亲小母牛》《康尼岛的一天》。
由韩颖(36篇)、杨向荣(5篇)、冯亦代(1篇)、戴侃(1篇)、方平(1篇)、李文俊(1篇)、屠珍(1篇)、文美惠(1篇)八位译者翻译,由英美文学专家陆建德撰写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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