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巍
钱逊先生[1]
2019年8月22日凌晨,钱逊先生病逝于北京,无尽的哀伤攫住了我,自进入成人世界以来从未有过的滂沱眼泪为之随触而奔流。我终于体会到了古人所云“哀毁骨立”的真实情景,父母二老那一段时间也陪伴我与我同情共感,去往遗体告别现场的是我一小家三口,内人与小女亦与钱师交情深厚,在地铁上我确曾转念过,若非她们二位在侧,当日大有神体两难支之虞也。
先师过世将近三年,伤逝之痛照理应当稍为缓解,我自己也希望可以平静的心情来缅怀他。去年8月底,当我与友君又来到九公山功泽园里凤凰园(五排)先师、师母墓地,伏身碑前,仍不克循节哀顺变之常情,兀自嚎啕,与山野同悲。
恩情厚德是一种奇缘,它不一定会激发你很快把追怀转化为文字,相反,它会像雷霆般一次又一次打断你——回访越是郑重,越难下笔。
钱老师对于我来说,是无尽的恩遇。我现在,只能暂时记下目前所能感知的点滴。我深信,他的存在,是我前行路上的无尽藏。
初结师生缘
钱逊先生是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1995年9月至1998年7月,我师从他在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中国学术思想史,记得当时专业方向为“专门史”。
与他结缘,在我来说,是很不顺利的。
我是浙江嵊泗人,本科就读于浙江师范大学历史系,时间跨度从1988年9月至1992年7月,地在本省以盛产火腿闻名于世的金华市。
从思想文化史的背景来说,当时正处于“文化热”狂飙突进的时代。最近恰好读到秦晖先生书序有云,他自己的研究所在范围“纵(明末清初这一段历史)横(农民战争史与土地制度史)两个维度都与当时思想界的‘时髦’距离很远。以至于在当时的‘文化热’‘新启蒙’中我似乎是个缺席者或旁观者。”[2]对于更晚辈的大多数从事思想文化研究的我们来说,此类“时髦”却产生了支配性影响,尤以那时的大讨论为代表。
正是在这些思潮推动和兴趣爱好的驱使下,个人很早确定了考研方向,却因外语基础薄弱,一再铩羽而归,第三次乃得如愿以偿,时间已在1995年。
老家的人,相熟或亲友,或以我能锲而不舍矢志坚持称许我。他们有所不知,其实根本在于我报考的导师钱逊先生以恩德待我不放弃我,给予我绝处逢生的进学机会。
其初,在考研的专业方向上大体已颇为明确,但是在学校所在地域城市和导师选择上还是游移不定。我先与离家不远的南方某名校名师取得了联系,说明报考志向,他也郑重覆函,我最近寻检与钱先生有关的材料才得机重温了一遍。后来书信交往中断,不了了之,详情已再难寻绎了。
钱逊 1933年10月13日生,江苏无锡人,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著有《论语浅解》。近年发表的论文主要有:《对孔子思想中普遍性因素的探索》、《文化的普遍性和特殊性》、《谈“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中国传统人生价值学说》、《孔门“为己之学”》。
钱先生著作《先秦儒学》扉页
这本书于钱先生和我均有特别的意义。对于他来说,《先秦儒学》平实客观、简明扼要、系统而有条理,为当时有志于此的年轻人提供了很好的向导。在我不广的见闻中,它还是大陆较早以“儒学”为名的著作,在重振儒学的学术史上也自应有其地位。对于我来说,照片中展示出的他家居所,正是我父母和一位不幸已故的表姐三人在我入学的第二年来北京旅游,与我一同拜望钱老师时,与他、师母以及他们的两位孙女聚会的所在(不久之后,他家就搬迁到靠近照澜院的教工宿舍东8楼了),因而有特别的纪念意义。尤为重要的是,我从中记住了他的生日。这是我后来发起、推动他八十大寿聚会以及钱逊先生追思会的远源,而在他的其他著作中是很少有此记载的。
从大学毕业之前就联系上他,到三四年后赴京求学,其间断断续续、绵绵不绝均由信函牵系着浙江金华与北京、嵊泗菜园与北京之间的我与他的心神,个人两次考研失败的伤痛均由他的来信化解。我后来知道他对每一位向他求助的学子都是赤诚相待,有函必复的,不光对我如此。但是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鼓励与安慰,则恐非常例所有。我稍为自安的是个性倔强,难为挫败所击倒,但也自知敏感多思,若报考的导师稍有怠慢冷淡,必生变故。我的人生,就又是一副模样了。正是他的来信,温暖着我挨过一个又一个青灯苦读的冷夜。行文至此,我的眼泪又不禁潸然而下。
所以在此间他给我的信,是我个人生命史上最为珍贵的文献,郑重保存在老家。可由于疫情等因素,竟许久不克返乡。我之所以迟迟未能动笔,一纪师恩,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信函不在身边,无法徵引。老家就在海边,海风非常凛冽而潮湿,我很担心这些将近三十年前的旧物会被侵蚀、腐化,但是钱逊先生给予我等的恩德,早就悬于天壤之间,是永不磨灭的。
现在我有导师了,从此正式结下钱先生与我之间无尽的师生之缘。
从师受业
初入师门,钱逊先生就送我乃父钱穆先生的代表作品:有《国史大纲(修订本)》、《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两书配套,均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6月第1版第1次印刷,从扉页红色印章来看,两书均系“素书楼文教基金会”为“纪念钱穆先生一百周年(1895-1995)”所赠;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5月初版初刷。他送我其父书最多的一次,在“九七年夏”,计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10月初版初刷的《先秦诸子系年》;港版的《中国思想史》、《中国历史精神》、《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还有同一种书的不同版本,《中国文学讲演集》的港版和成都巴蜀书社版。其中的港版书多书页发黄纸脆易碎,我宁肯作为礼品珍藏,需要阅读查考则搜寻它版别本代替。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7月初版初刷的《国学概论》,因无明确记载,我已经记不清是他送我还是我自购的了。钱老师赠我他自己的著作,则多在我毕业工作之后。
在他赠书的扉页,当时或记“钱老师赠”,或志“钱导赠”。我平时称呼他,一直都叫“钱老师”,在他面前称其父则为“钱穆先生”或“钱先生”,从未变过。
当时他自己的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人生哲学”,钱老师自然很希望我跟着他在这方面做研究。但是有一个客观的便利条件与一个主观的建议,让我有了新的选题机会。
客观条件就是,其时思想文化研究所新建立了“钱穆先生文库”。那是以钱先生的著作为主、有关方面的资助为基础设置的。今天看来,前面提到的内地、香港和台湾地区“纪念钱穆先生一百周年(1895-1995)”的共识共愿共情,应是根本的推动力量。
主观建议,来自所里的廖名春老师。他很认真地对我说,钱穆先生是学术大家,你不妨以他为研究对象,一方面可以利用所里的钱穆文库资料,另一方面以后也方便与港台学术界建立联系。你研究他父亲,钱老师也不会过于反对。[3]
廖老师的分析,与我从高中起就对钱穆先生产生的景仰,以及钱老师赠我的钱先生著作结合起来,产生了奇妙的化学作用。我很诚恳地把此意向和盘托出,向钱老师坦陈。他颇感意外,目光明晃晃地直视我,没有断然否决,也没有积极赞成,意在不置可否之间。我就认真阅读钱穆先生的书,有时会到他家报告读书心得。他也只是听着,很少发表意见。
直到有一天,在他新搬迁的东8楼家里,钱老师拿出一本厚厚的米黄色封面《新亚遗铎》对我说,你好好读读,看看能不能写一篇文章?我努力草就了《从新亚书院看钱穆先生的教育思想》一文,请他指正。过了一段时间,他对我说,湖南的岳麓书院有一个关于书院的学术讨论会请他参加,他不去,要我持此文去开会。我就独自一个人谁也不认识,第一次参加了宣读自己论文的学术会议,在会议临近结束的最后一刻,将论文交给了主办方。文章刊收在朱汉民、李弘祺主编:《中国书院》,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11月版。前推一年,论文的撰写与参会当在1996年,为入学从师之第二年。
此文是我有生以来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字,也是第一次收到稿费,获得感与幸福感是无与伦比的。[4]回转到二十六年前,他应该早就收到会议邀请函,照顾到我执念意欲研究钱穆先生的心愿,既试探考察又帮我设计了议题,还让我独行开会得到锻炼,同时也收获了非常难得的刊发论文的机会。一步接着一步的良苦用心,是在他亡故之后才彻底领悟到的,这时我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珠。
我那执拗个性,在他那里可以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包容与引导。
随着此文的撰就与刊布,他似乎觉得有可以发展的余地,就严肃地对我说,你的毕业论文可以我父亲的教育思想为题目方向。没想到我竟直截地说,钱穆先生既然主要是学术思想史大家,我就要研究他的核心思想,即学术思想,不想花太多精力在教育思想上。这又一次让他语塞,他也只有淡然一笑,沉思良久不说话,也没生气。结果还是,观察观察就默许了。
这里,就不能不一记处于研究生毕业后十字路口的就业单位落实问题。工作去向直接决定专业方向,这是至关重要的人生节点。然而个人社会阅历浅薄,社交能力匮乏,找工作一点也不比完成毕业论文容易,甚至更难。别人的工作单位渐有着落,我则茫无头绪。我父亲通过朋友帮我联系了上海一个大学教公共课,在地缘、情亲联络乃至生活品质上都有可以预见的方便、顺利、安适之期待,然而毕竟与所学专业距离较远,为我所不乐意。这个关节点上,又是钱逊先生施以援手。他大概从来也没有为别的学生如此焦虑如此操心过,面对一个在这方面能力缺失如此明显的孩子,他终于从同在国际儒联共事的李洪岩先生处获悉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学理论研究室尚有进人指标,乃在李先生襄助下并得蒋大椿先生首肯引我进入这一国家级学术机构的大门。
毕业以后的绵绵之交
近代史所,位于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1号,与清华大学分处于京城之对角线上,北京很大,相距甚远。然而,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只是在客观上减少了接触的机会,却丝毫未曾疏离了我们之间的交谊。
在读期间,我就时不时在钱老师家蹭饭,通常是饺子之类的便饭,师母张罗、老师辅助。老家有时会寄来一些海产品,我会捎上若干给他送去,工作以后就拎些食品水果给他,他开门相迎总是摆摆手:“人来就行,拿什么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句话的口气逐渐由强变弱,到后来完全成为一个例行的欢迎仪式了)一边招呼我坐下。出门总是他送我,我很笨,他家的铁门我一直学不会解锁,每一次都是他帮我开门且笑话我:来了那么多次,还不会开?
从1998年8月离校到2019年他去世之前,我年年都去看望他,没有一年漏略的。时间选择上,从开始的五一节、教师节、国庆节、中秋节不定,到后来集中到中秋节为主,再无变化。或有并不专为看他而有事到母校或路经母校,若他在家,必往其家或小坐、或长谈、或留饭。历久自成规律。单身时一人独往,成家后夫妻同往,有孩子后一家三口携往。中秋节起先会送些月饼之类,后来发觉对老人身体不宜,乃改为水果等;成家后内人建议拎一些老人艰于提携的精品大米、牛奶、食用油之类。每一次从他家回来,则没有空手而归的。总是他俩回馈我月饼、茶叶、苏式糕点、师母老家安徽土特产笋干等,我也毫不客气连让也不让一下就收纳了。
毕业之后,我在他那里留饭更为频繁,不是刻意多呆一会儿,而是聊着聊着就到饭点了。随着二老年纪之增大,渐渐从在他家吃,移步到清华园里的“荷园”等处吃,最后一次是在校外的“醉爱”吃,他的大孙女琪琪从澳大利亚回国探亲,共进的晚餐。温暖的场面,一幕幕历历如在目前。在他亡故之后,泪光中回顾前情往事,乃恍然大悟,在心理与情感之深处,实际上我早已把他家当做我自己在北京之大家,宛若父母之家。因为我自1995年9月负笈北上,来在京城,举目无亲,加以生性疏懒,不善交际,他们又待我至厚,我于无形之中将二老视若父母,所谓“至亲尊师”,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在我看望他老人家之际,自然要汇报工作与生活近况。他见我迟迟未能解决个人问题,还热心从中牵线,介绍一位来自胜利油田的姑娘与我相识,我们一见而已,无缘而终。在我成家以后,我还听钱老师一次在无意之中再度提起她,说她后来不幸出车祸已然亡故,我们都不禁为之唏嘘。
我们见面,所谈自然不限于家长里短。我在单位的研究工作,每年都向他汇报。我在近代史所,研究所及,决不拘于钱穆先生的学术思想,这是跟随钱老师从学时就定下的基调。过一段就换一个题目,努力拓宽研究领域,开阔视野。但是钱先生的著作是我经常参考也可以说特加用心研读的,因此这个方面的研究也从未中断过。所以关于钱穆先生的一切,是我们之间一个绵绵不绝的话题。今天回顾起来,我才意识到,久历年所,钱老师通常是我研究成果的第一读者,从学阶段固不必说,工作以后也是如此。而个人关于钱穆先生的论文,不经他老人家过目,我是不肯发表的。他从无对我有过这等要求,这是我自定的规矩。当我征求他的意见,他只是平静地谈他的读后感,指出需要推敲之处,从无强加任何个人意见左右我之独立判断的情况,温和的讨论则是常有的。有几次为了及时听到他的看法,实际上无形之中就增多了与他接触的机会,这成为一个重要的因缘。也就分不清是理智的需要为急,还是情感的温故为切了。
1999年7月5日,个人正式进入学术工作将近一年了,此夜的日记显示:“我希望这一天成为我新一年的开始,转折性一年的开始。”难掩亢奋的心情,源于当天我去拜见了钱老师。在置身“史学理论”研究室不久之后不无迷茫的情境下,就如何确立今后的学术方向、特别就如何将钱穆先生的研究走向深入等问题,向师尊作了郑重的请教。他一一作了开解,日记留下了第一时间的反馈信息:“我觉得与钱老师一席谈,将我目前存在的问题明晰起来,(他)不愧为我师,既了解我,又能点醒我。……今日种种际遇,尤其是钱师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令我猛醒。”
2000年的6、7月间,我完成了4万多言的长文:《<刘向歆父子年谱的学术背景与初始反响——兼论钱穆与疑古学派的关系以及民国史学与晚清经今古文学之争的关系》[5],这是个人踏上工作岗位之后写的第一篇关于钱先生的文字。稍后照例要请他过目指正,他也没说什么就搁下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告诉我,说让我跟他一起去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参加于2001年1月召开的“纪念钱穆先生逝世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已经联系妥当,要我在工作单位社科院方面办好相关手续即可成行。我毫不知情,当然很感意外,益觉钱老师对我的关爱尽在不言之中,五内铭感。彼时赴台很不容易,院方相关工作人员还特意将我等招去,交代了一通相关政策与注意事项。多年以后,在清华园重逢台大中国文学系夏长朴教授,他很亲切地道明当年我能赴台参会,钱老师就是找夏先生联络的。行文至此,两位师长均已归道山,更增缅怀。
在台期间,我跟随钱老师,去探望了已届高年的何佑森先生,得知他——同为及门弟子——一度是比余英时先生更能代表钱穆先生见解的发言者;领略了阮芝生先生潇洒而又从容的茶道茶艺;品尝了台北各式精美的海鲜,了解到当年当地学者生活的丰沛与自如;印象最深的是,同行一众,拜谒了钱穆先生故居素书楼。大红的院门,尤其是挺拔伟岸的金黄(枝干)与翠绿(叶子)相映的一排修竹明晃晃地占据了我整个的心头,为之流连忘返。钱老先生夫妇手载养护之茂竹,是我平生关于台北最难忘的意象了。
学术讨论会上自然也结识到年相若的同辈或忘年之交,前辈何泽恒先生夫妇尤为亲切,他们身为及门弟子,是竭诚尽心参编过钱穆先生全集的,2001年8月3日我在北京收到来自台北的挂号件——他赠我供我参考的钱穆先生《中国通史参考材料》(台北东昇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11月版),此书很不易得。
就这样我与钱老师同机往返飞越台湾海峡,这是唯一的一次。通常师徒出差,理应学生照顾老师。因我弱于交际、疏于外出,实际反而尽是他照拂我了。邻座还谈到平时不易涉及的话题,我至今记得他那次以如何利用好外出之闲暇时间、一心多用兼济为主题,用顾颉刚先生等的掌故并以亲身经验训诲于我,惜乎岁月不居,其详则早已在依稀仿佛之间。今日回念,盖他老人家见我用心行事偏于专固,特为微讽加以针砭也。
习与性成,个人凡事多自作主张,但是往往得到他意外的开导与扶植。一往一来之间,凡遇重要关节,我则每每主动前往请益。学术人生有它必经的路径与阶级,就学位而言,考博是早在计划中之事。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硕士阶段就读之思想文化研究所“专门史”方向本不分断代,钱师之侧重也在先秦人生哲学,只是毕业论文偶然与近代史方面更为接近,乃得入职近代史研究所。所以从我个人的治学取向来说,本不以断代为限。钱穆先生训导弟子的教言:“为学须从源头处循流而下,则事半功倍”,[6]又常在我胸中盘桓。所以虽然身在近代史学术圈,博士阶段则甚望师从在古典学方面素有修养之学者,乃渐把目光集中至时将治学重心转到经学研究的彭林先生身上。无论如何,再择师是个人学术生命之中的大事。在我私衷,是必须征得钱老师同意的。个人的日记又显示,早在2001年5月27日“去看钱师,畅谈无碍”,已得老人家的明示:“彭林较合适”——这是他的原话。而结果确于2005年9月乃得如愿以偿,师从彭林先生攻读在职博士。
彭老师与钱老师一样,均籍贯江苏无锡,可以说是同乡。彭师对钱穆先生的道德文章推崇备至,有“朱子之后,一人而已!”的激赏,这是个人所知所闻,对宾四先生最高的评价。他对钱先生关于崇礼之思想,尤其莫逆于心,称扬不已。关于钱穆先生的学术思想与人格风范,我亦因缘际会而向彭师颇有所请益,我们之间亦常有所讨论。彭师对钱师亦甚为礼敬,我也每每将彭师关于钱穆先生的看法传达与钱师,他老人家只是微笑默然而已。所以,从钱师之后从彭师,对我来说是顺理成章非常自然的事情。因为是在职读博,所以不必常住学校,有时彭师招我入校指导学业,我亦必一往拜望钱师。先后得两位明师恩遇,实为我此生莫大的幸运。以我的了解,钱师对彭师之学养有高度的认可自不在话下,但他对彭师关于恢复古礼方面等见解亦有不能从同之看法,不过,一旦有关于推动传统文化之研究与传播方面的事宜,他老人家总是出于公义予以大力的支持。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2018年9月19日母校清华大学中国经学研究院成立大会,此典由彭老师主事,事先特命我由我联系请钱老师予以出席支持,承他老人家欣然应允,当日早上我先到东8楼他家,随从年将85岁高龄的钱师参与了盛会。
换一个角度,从细微之处观察此类交谊,也可见钱老师对我个人的深情。今天回想起来,最让我铭心感动的,还是他在我困厄之中对我的全力支持与倾情相扶。我在近代史所,后来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遭遇书生所无暇顾及之“小社会”帮派的侵扰,以致在高级职称的评定上,屡遇阻挠。其详委不便在此纪念恩师之文中交代,但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会毫无保留地向钱老师倾诉。他老人家总是开导我,一再强调我自己做出实实在在工作成绩才是重要的,其他不必过于挂怀。他的劝解,显然对我有极大的心灵抚慰作用。这里丝毫没有掺入任何事后追忆夸张成分,个人日记纪录了2017年7月30日(赴社科院高评委述职之前夜)的梦境,不仅有所里“小社会”的乌云,更有下述内容:“钱逊师关心我的职称等问题,似乎又强调我已产生出的成果才最重要,其它不必计等”。这件事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我长年之中很想离开曾予我滋养而于不知不觉间却已然身陷的是非之地,并请相熟友好帮忙联络,一走了之。从中我也见识了许多人间的冷暖,而钱老师是其中最让我感念的一位。他不仅坐而言而且起而行,他不像有些名家或虚与委蛇或事后讨巧,而是以年迈之身,劳动大驾,实实在在为我牵针引线。此事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是在他亡故之后,检点我与他交往之点滴,当看到一张2013年致“中国国学中心”一位学者的汇件(我的著作)单,禁不住泪如雨下。
“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钱老师最像陈年之酒,愈久处愈得享其醇香。经典述君子风范,有“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之辞,古语又有所谓“如沐春风”,我在他身上,体会最为深切。随着他老人家年事渐高,以我之所感知,不但与他交情更为醇厚,学术见地上亦更为投契。作为学生,所得启悟尤多且大。
此处只能略述他辞世前一年的一次长谈,以见风概。个人的日记又显示,2018年“8月20日去钱师家小坐:9—11:00”。他似乎刚刚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针对当时过于重视出土文献之整理而偏忽传统文化研究与传播之回应时代与社会需要的倾向,“钱师颇不以为然。而认为当研究宋儒注疏传统的经验与教训,如何结合现代情况来作新的注疏之学”。如“现代新儒家”所呈现的某类取径,“此路是走不通的”。他强调指出,某些包括出土、复原等在内的研究成果“如同放入博物馆”的文物藏品,“不具有现代意义”,“当结合现实社会风气人心”推动相关的研究与传播工作。为此他还特别拎出“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原则,反复三致意焉。
当时他说话语气之深沉、目光之敏锐、态度之斩截,为我接闻他老人家言谈情景之所少有,历历如在目前。
我则跟他汇报了即将赴曲阜师范大学参加关于钱穆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之发言大纲——《中国近代学术思想史上的钱穆先生》。“钱师很开心,先谦虚地说‘我不作什么批评’,后补充说:要注意(钱穆先生之)‘历史即文化’的观念。”
谦逊温和,是他一如既往的风格;但是直率与透彻兼备之高明,则远愈于往昔。
对话至畅快处,我引内人关于钱穆先生某位著名弟子与钱先生的分别观,前者是“附带传播中国文化”、后者是“用生命来弘扬中国文化”,以目光征询钱老师意见。他老人家颔首笑应,表达了对钱先生该学生某些政治见解的不满,“表明(他)与中国文化的感情有问题”,在对中国文化的感情浓度与深度上,师徒之间是有很大距离的。更为发人深省的是,他坦承在这一点上,他自己也与钱穆先生没法比,自愧不如。他还特别“举自己为例说,注解《论语》,也是在认识层次上,尚未达到情感的亲切程度。” 由此亦兼涉知行关系的维度,他并引我所近熟与未及交往之学界人物与案例,加以直率无隐的批评。
我向他提到台湾有某君为钱穆先生晚年弟子,发挥先生学问亦很出色当行。不料钱老师直截相告:“他的同门师兄弟说此人人品不行,所以大陆影响不大。”我很少见他如此率性地臧否人物。我向他请益刘家和先生与钱穆先生的交谊,钱老师告诉我刘先生与他的大哥是同学。这也是我前所未闻的。
总之,那个上午,钱先生的风采,可以日记原文来表达:“钱师状态不错,谈得很合心意。”
我想,不光个人,大家都可看到:事实上,愈至晚境,他的思想不仅更加活跃奔放而且愈加高明透彻,并于论断上更为坚决明快。这是亲近如我,以前亦不多见之气象,且使我在当面就能感受到一种强劲的气场。这种得未曾有的新体验,使我猛然省悟,到了暮年,他老人家顿至岸然自得之境。这一点,不单使身为弟子如我者折服倾倒,别师而出,母校校园微风抚面,蓦然回望东八楼3单元门洞,颇有不知其所以然之故的余惑与余韵。
时在他亡故之前一年。
最后一面及永远的恩惠
我在当日下午的微信朋友圈,转发了上举顾文及六张照片(其中两张为我们师徒的合影,一张为我们之间的笔谈内容),特为之纪录云:
恩师恩师,相见即安(1) ——缘起
两天前看到顾梅老师此文,心头一阵绞痛。文末那张钱逊师的照片是我很熟悉的,每次去他家请安,他有新出书文赠我,必至书房写下姓名,我随他进去,留给我的就是这一背影,稍微不同的是,此照显得他更为老迈,整个身形仿佛缩了一大圈。
这次照片上的管子,也让我心惊。
更让我心痛的是他的听力,难道现在只能通过笔谈而完全失聪了吗?去年上次见他与我长谈虽小有需要大声说明的情况,却是完全不必借助纸笔的。
见此,我的心神颇为紊乱,然时有单位学习任务在身,不能抽身,只能暂且按捺住。
后有师弟张君亦转来此文,有心人自然有关切。
这是我这一次拜望钱师的缘起。
恩师思师,相见即安。(2) ——请安
今早见到钱老师,他不似与顾梅老师相会时的生动模样,而是全躺在病床上,有双霞阿姨看护在侧。应该是病情更重了。
他看到我,也不感意外。而与以往大为不同的是,我们之间也只能通过笔谈了。熟人之间变换一种交流方式,只有极短暂的小不适应,而感到谈话变得特别的郑重。我们之间颇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容,所以我只将最后一页公开。他最关心的还是我能否秉承原有学术方向坚持踏踏实实走自己的路,到他强烈地表达与流俗不苟同的学术见解时,他的表情配合以手势,那种温和又严厉总之极有道尊的神态,的确让我想起钱穆先生。事实上,钱师年事愈高,见解亦愈为高明。这是我亲历的,每一次从他家回来,只在笔记本有所纪述,亦或有不足为外人道者也。
钱老师头脑清皙,精神健旺,一场师徒长谈过后的合影可见证之。他的亲人和看护阿姨多有悉心照料之功,存一页即可知大概(钱师小公子钱忠夫妇主其事,连小孙女的关切亦跃然纸上)。
望钱老师早日康复。
顾梅老师录存钱穆先生《论语新解》语云:人之所以为人,主要在心不在境。岂不然哉!
冥冥之中我可能预感到他的大限将至,所以将一些我要向他说的最重要的话和盘托出;另一方面,从我们交流中他的神态来看,我决不以为我们就这样在此世别过。直到2019年8月22日:
中午十二点的饭,断断续续吃到现在,才咽了三分之一,实在吃不下。
上午十点多,手机里转来一位熟悉的男子的微弱的声音,唤一声我的名字,长时间的静默,哽咽,哭泣,简要的诉说陈情,同时是我这边的静默,倾听,哽咽,简短的询问呼应,然后是两个男人的哭泣声交汇在手机里……下面是来电者恩师钱逊先生二公子钱忠先生传来的讣告:
今天八月二十二日零时四十八分家父钱逊因病去世。
玆定于八月二十六日(周一)早八点在八宝山殡仪馆文德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没想到钱老师走得那么快!从他父亲高寿至九十有六,从几天前我拜望他时相当不错的精神状态,我很自信、我想他也很自信我能再见晤他聆听他的教诲,所以在医院告别时我们之间的握手只是一掠而过,不意竟成永诀! !
那一面,他老人家还是非常关心我的近况,我告以已经从近代史所自然转至刚在年初新成立的历史理论研究所(现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历史研究院下属单位),让他安心。他不解我新就职的研究室为什么冠以“文明史”之号而不称“文化史”研究室?此问实为深沉而难以遽答。他特别强调:“文化更强调人的精神,体现在每个人的生活的每个方面。”他的中心关切,实在我未来之治学方向与路径走向,我则将不敢有违师承师教师训之志愿质言以对。笔谈直录“我在北京跟您是最亲的”,师徒并以双方家人情状近况殷殷相询。我们的合影更是相拥相靠,一团春风和气,满脸微笑。没想到这竟是我与他老人家之间,自1991——大学本科毕业之前一年开始通信以来,相交28年的曲终之奏!
先生逝日下午,我有文字记下天人永隔之伤痛云:
我自己求学多年,研究生涯亦不短矣,也见识过各种各样专家教授学者,包括历史上的大师名宿,亦能论衡其高下短长,不肯轻易服人的毛病也在渐长,但是钱逊先生,他的学养与品格,接之弥久,仰之弥高,他赐予我恩惠之无尽,我们之间感情之深厚,恐怕不是这一时之痛失所依所能认知清楚的!
我真是非常幸运,能够遇到这样可敬可亲的师尊!!
次日上午,我给钱忠大哥发去拟定的挽联云:
恩师钱逊先生千古!
继父志弘正道难得真儒直士
传论语训钱学独为至亲尊师
弟子 中国社科院历史理论研究所 刘巍 泣挽
2019年8月26日上午,大众徐徐肃穆入梅厅送别钱先生
可以肯定,前来送别的人数之众,颇超出了大家的意外。对于我来说,更为确凿的是,与他的告别,决不是阴阳相隔之永诀,而是温故知新的开始。
他过世之时,正是我步入知天命之年。但是一旦想起与他相处的过往,泪水总是夺眶而出。尤其是看到他的照片,特别是那张满头白发、一袭青衫的坐姿照,极消瘦、极慈祥、极坚定,清矍而又满目春风,永远微笑地在你面前——一次次让我嚎啕大哭,枕巾为之浸湿……
2019年6月22日最后一次外出参加会议[8]
我后来看到过他给我思想文化研究所师兄回复联络考研事宜的信,我知道他不仅对我一个人施以援手,他对向学的青年学子都是亲切热忱的;我从老师们的追思里听到他对同事的关爱与呵护、对晚辈才俊的汲引,我知道他是思想文化所一股凝聚的主力;我目睹了他为加强母校文科建设而向校、院领导上呈的报告手迹复印件照片,我知道他确实是我们清华大学文科恢复和重建中做出了重大贡献的卓越代表。
1994年7月8日钱先生致胡显章先生关于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工作的建议信函之复印件
1995年10月2日钱先生致清华大学王大中校长关于加强中国文化学科建设的意见信函之复印件[9]
钱先生讲学之风采[12]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变化是,父子相传的家学精神,不仅由隐而显,而且在他暮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
钱穆先生过世不久,他在《纪念父亲,了解父亲》(1990年9月26日)一文中,明示道,通过《新亚遗铎》:
从这几篇,我看到了父亲的为人,看到父亲对自己所讲的做人道理身体力行的精神。
他用两句话来表达:
继先圣堂堂正正做中国人,
启后学切切偲偲为孺子师。[21]
2010年10月22日,在台北素书楼举行的纪念钱穆先生逝世20年周年研讨会上的发言中,他特别强调了:
从传承中华文化的目的出发,先父注重向社会大众普及中华传统文化的知识和精神。
并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心迹”:
要继承先父遗志,学习先父精神,为中华文化的复兴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22]
这种不断自觉化的传承意识,这种在生命即将离世之前愈来愈分明的家学精神的彰显;正如同一年2018年8月20日早上他向我当面道及:“有些人对中国文化的感情是不如我父亲的,我也不如。”我从“我也不如”这句话体会最深的,反而是他在晚年尤其到暮年其实是越来越接近钱穆先生的内心世界了。他真不愧是钱穆先生之公子!
墓碑
至于说到他之于我,那真是无尽的恩遇。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若非结缘明师如他,则我的人生将为之变色。他的离我而去,让我深陷悲痛、困惑与惆怅。知命之年的眼泪是那么饱满、充沛与珍贵,在他生前我知道他对我好,我们之间的交情之好;在他亡故之后,自然要追思为什么好,为什么他对大家都好。那是普照的光,我们那受滋养的生命,自然会探索那光源的来路与方向。那成人的眼泪,就是照彻人生的镜子、夜中远行路上的明灯,流得越透彻,前途越光明。正如他的微信昵称显示,他是一位“书生”,那么真诚、平实、知行如一:谦逊得让人看不清蓄积的深厚,平和得让人料不到能量之广大,冲淡得让人测不准德行之高尚。
总之,他的溘然而逝,对于我个人的教益甚至要远远超过耳提面命的生前;他的人格,在我心中比他生前还要伟岸而有光芒。历史上的大德醇儒,我们通常只能跨越时空而心与神交、天与人会。告别是温故知新的开始。一旦幡然醒悟,此种人物就在身边,且一直在你身边,是不是要顿然陷入与经历痛惜、错愕与惊叹?这是我给我在步入知命之年失师之后这几年来流过的那么多眼泪的最终解释。对于我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来说,得遇钱逊先生,何其幸也,悲夫!
弟子 刘巍 恭纪
于2022年7月3日星期日【初稿】
于2022年7月9日星期六【修订】
于2022年7月11、12日星期一、二【续加修订】
于2022年7月21日星期四【续加修订】
于2022年7月25日星期一【终校毕】
于2022年8月8日星期一【定稿】
于2022年8月14日星期日【配毕照片】
于2022年8月15日星期一
注释:
[1] 此照由钱逊先生弟子叶富贵师兄,转自钱逊先生二公子钱忠先生;崇德爱德读书会(书生读书会)郑晓龙先生,寻出原照为该读书会张继莲女士所摄,并请专业人士对照片之清晰度作了处理。谨致谢忱。
[2] 秦晖:《鼎革之际:明清交替史文集·序言》,太原: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山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版,第1页。
[3] 在2020年10月13日的钱逊先生追思会上,廖老师回忆说,钱老师曾带着有些无奈的情绪嗔怪过他,不经意间将我引向了与他自己所致力的不同方向。这可以印证,钱老师当初并不乐意,是故耿耿于怀。
[4] 大出我意料之外的是,2019年9月9日,香港树仁大学历史系一位学者,向笔者约稿纪念钱穆先生(2020年为钱穆先生135周年华诞暨逝世30周年纪念),来函称其“早前已研读研究新亚书院的成果,刘教授的大作应是全球第一篇研究新亚书院的文章。”而诱导启发此文顺利产出、完成乃至刊布的导师,正是刚逝世不久的钱逊先生。
[5] 此文,后来刊发在《历史研究》2001年第3期。
[6] 参见余英时:《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1996年4月第2次印刷,第231页。
[7] 经钱老师侄女钱婉约教授选择、建议,家人一致同意,将此联悬此以缅怀钱先生的生平志业。这张照片亦由钱教授提供。谨致谢忱。
[10] 参见《纪念钱逊先生<论语主题追思会讲活动在清华学堂举办》,载“儒家网”,https://www.rujiazg.com/article/17479,2019年10月24日。
html,2019年10月30日。
[12] 照片由钱婉约教授提供。谨致谢忱。
[13] 曹凤泉、洪修平主编:《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学术小传(第一辑)》之《钱逊》,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10月版,第261页。
[14] 钱逊:《怀念母亲》,钱行、钱辉编:《钱穆家庭档案:书信、回忆与影像》,北京:九州出版社,2021年4月版,第159页。
[15] 干春松:《愿钱逊先生在那边能更多体会父子温情》,载“儒家网”,https://www.rujiazg.com/article/17058,2019年8月25日。
[16] 黄浩潮、陆国燊编著:《钱穆先生书信集——为学、做人、亲情与师生情怀》,香港新界沙田: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2014年12月版,第38页。
[17] 曹凤泉、洪修平主编:《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学术小传(第一辑)》之《钱逊》,第261页。
[18] 黄浩潮、陆国燊编著:《钱穆先生书信集——为学、做人、亲情与师生情怀》,第22-23页。
[19] 钱穆:《漫谈<论语新解》,氏著:《劝读<论语和<论语读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12月版,第57页。
html,2019年10月30日。
[21] 钱逊:《纪念父亲,了解父亲》,钱行、钱辉编:《钱穆家庭档案:书信、回忆与影像》,第292页。
[22] 钱逊:《先父钱穆的学术精神》,《光明日报》2010年35期(总第178期),2010年11月1日,国学版。
[23] 祝安顺:《追忆钱逊先生》。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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